特朗普如同《教父》里的黑手党领袖，万斯成为《红与黑》小说中的于连，白宫风波之后，乌克兰仍在浴血奋战，陷入至暗时刻的却是美国。泽连斯基并非赴鸿门宴，而是简单的工作午餐，但一系列偶然和必然因素酿成灾难。

周五在椭圆形办公室发生的冲突非常难看，但同时也非常好看，特朗普、万斯引发了世界范围内的扰动。中文世界里的谴责保持着最近以来暴风骤雨般的强度，特朗普成了《教父》里的黑手党领袖柯里昂，出身相对贫寒的万斯已经不再是写出畅销悲歌的乡下人，而是《红与黑》小说中的于连。这种情绪完全可以理解，大家尽可以将他们跟各种文艺作品里的形象去做比较。回到现实当中，我的基本看法是一系列的偶然因素导致了美国和乌克兰领导人在媒体面前、当然也就是全世界观众面前展开如此激烈的冲突，造成美国外交史上最严重的事故，同时也为大家提供了特别有戏剧性的10分钟视频。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乌克兰仍然在浴血奋战，陷入至暗时刻的却是美国。 其实外交谈判中双方进入口头的冷战、热战状态都不是很罕见，美国从前跟苏联，现在跟中国都有过这种时候，不过双方交锋都是在幕后，台前展示给媒体和公众的往往是表面的一团和气，分歧一般不会刻意公开。中国自己也是具有各种丰富经验，当年毛主席访问苏联先是遭到斯大林一再拒绝，终于成型以后受到过冷遇，经历过尴尬。斯大林见过一次以后就凉在一边，近一个月没有再跟毛主席当面聊。签订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的过程中，中苏双方在细节上的争议都很多，虽然当时的中国至少表面上对斯大林和共产国际言听计从。毛主席应该是跟斯大林没有过任何的直接争论，不管公开还是私下。他发过不少脾气，说自己到莫斯科什么事也做不了，就是吃喝拉撒睡，但他都是对陈伯达、师哲这些下属宣泄，没有对着苏联人。不仅没有对斯大林本人，对莫洛托夫、马林科夫这些人也没有。 拜登时期对泽连斯基礼遇有加，到特朗普确实是差了太多，从抗俄英雄降到了需要帮助的人，但基本礼节仍然还是维持着，直到这次冲突爆发以后。另外从阳光的一面看，特朗普的这届政府具有惊人的透明度，这种讨论也让媒体在场，他们运行才一个多月就已经为全世界的观众提供了具有高度观赏价值的长视频，未来可期。不过在全世界有正义感的人们攻击的弹药倾泻完以后，科里昂一样的特朗普、于连一样的万斯可能还是乌克兰必须面对的领导人。大家现在不用管，很快慢慢还是可能回忆起来，美国在战争爆发以来3年毕竟还是给出了一些经济和军事援助。未来如果断供，乌克兰军民首先会遭罪，最近一周俄乌双方阵亡人数达到2000人。作为对白宫灾难的回应，特朗普政府可能很快就会终止对乌克兰的所有军事援助，所以这次悲剧的结果就是美国乌克兰预计签署矿产协议后的双赢变成了现在的双输。特朗普促成停战的进程暂停，泽连斯基争取美国进一步支持的努力受挫，只有普京乐见其成。乌克兰驻美国大使在现场双手抱头的照片值得大家多看一眼，她应该是陷入震惊和难过中。 从英文作为第二语言这个角度看，我觉得泽连斯基如果有个翻译就会好很多。泽连斯基英文很好，发表演讲具有感染力，单独回答记者的问题足够。我一直没觉得语言对他是一个挑战，但我这次从他离开白宫、到福克斯新闻网接受主播Bret Baier采访的时候才意识到，泽连斯基介入到辩论还是应该更为谨慎。他在现场被Bret Baier问题中的salvage这个词卡了一小会，可能是没听清楚，这个词是挽回、营救的意思。 大家想象一下，在白宫的时候如果有个翻译作为缓冲和调剂，可能不会酿成这样大的事故。除了语言本身，还有一个直接用英文介入辩论的文化习惯问题。我不懂乌克兰文化，但从我对美国文化的一丁点了解看，大家面对面交流过程中语言的使用还是偏柔和，遇到对抗美国人不一定会很适应，日常生活中他们往往选择避开。另外辩论当中表达高人一等的感觉也会让对方觉得被冒犯，比如泽连斯基说到俄罗斯和普京威胁的时候，他强调自己知道普京的秉性，这个人没有遵守协议的良好习惯，完全无法信任。你们美国现在感觉不到威胁，因为有大西洋隔着，但你们未来会感觉到。我个人认为泽连斯基这个时候将自己放到了更有经验的位置，像老师一样，特朗普和万斯需要拿出笔记本写下来，然后慢慢学习。泽连斯基对普京和俄罗斯的侵略性了解更多，这可能是事实，但跟付出了巨大代价帮助乌克兰的美国领导人这样说其实没有必要。而且泽连斯基显然还是在传递一个建议，就是你们不用跟普京谈，他不值得信任。可是对美国来说，不跟普京谈判怎么实现和平呢？ 另外，泽连斯基传递的信息里包括说美国现在帮助乌克兰和欧洲抵御俄罗斯，也是为了美国自己的安全。说实在话，美国应该没有将俄罗斯视作自身安全的重大威胁，出面就是在给乌克兰和欧洲提供帮助。这些细微的文化差异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到谈话的气氛。大家体会一下当时的气氛，特朗普跟泽连斯基说不要在外交政策上dictate我们，就是不要给我们下命令，让我们做听写。遗憾就在于泽连斯基的腔调在乌克兰在欧洲可能很正常，但是在美国语境中确实有让自己显得更有经验的感觉。 另外，英文当中的各种比喻和隐喻用得比较多，至少比中文要多不少，我不知道乌克兰语的情况。比如特朗普说你现在手上没有多少牌，没有多少筹码，这当然就是个隐喻的说法，泽连斯基的回答是我不是在打牌，这种回答方式无助于顺利推进谈话，只会增加交流中的粗粝感，甚至因为无趣而终止谈话。再比如说胡萝卜加大棒也就是一种隐喻的说法，但你要说我不吃胡萝卜，这就会让谈话变得比较生硬。我自己中英文水平都不高，但是基本都还能凑合着用，我也会遭遇这样的挑战。介绍美国新闻人物的时候，我说到一个人政治立场的左右派别、还有极左极右这些其实都是中性词，没有特别的褒贬含义在其中，但中国政治语境下左倾、右倾都是路线错误，要展开路线斗争的，极左极右更是如此，所以有些朋友的理解就不一样，慢慢听多了应该就习惯了。美国人的政治立场左右或者极左极右就是matter of fact，一个事实而已，跟对错无关。 当然比这些细节更重要的是美国、乌克兰双方立场实质性的差异才是白宫冲突的根本原因，其中包括签署矿产协议这个具体事项，接下来是俄乌战争调停这个大的议题，然后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到特朗普对美国外交政策可能做出的根本的体系上的调整。我们先来看看矿产协议。大家对矿产协议有不同的看法，其实我觉得这个协议对乌克兰来说不是坏事情。按照这个协议，乌克兰将自己国有的矿产、天然气和石油资源转入一个美乌双方共同管理的投资基金，换取美国对乌克兰安全的持续支持。这应该是个很遥远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第一个稀土矿进入开采。过去一两个星期双方商谈过好几轮，美国财政部长、商务部长和副总统万斯都有参与，卢比奥与乌克兰外长沟通过三次，所以对美国方面来说这个事情谈得很深很透，已经搞定了，先跟乌克兰签订协议再说，接下来开启跟俄罗斯的谈判。 这次泽连斯基到华盛顿其实是他自己要求的，并不是美国设了一个鸿门宴，就是个工作午餐。美国方面建议过在基辅签订，不需要吃麦当劳，喝点罗宋汤就可以。我们听听国务卿卢比奥介绍的背景，请注意他说到的细节。作为参议员，卢比奥对乌克兰一开始是强烈支持的，说泽连斯基是穿T恤的当代丘吉尔。后来卢比奥态度有所改变，主要是对拜登政府在战略上没有明确目标、只是一味提供经济援助感到不满。我们现在都看到了，泽连斯基没穿西装也遭到极右人士的批评，他穿的已经比T恤正式多了，黑色的毛衣，胸前印着象征乌克兰的三叉戟。在我看来，这个议题属于毫无必要的找茬，刺激泽连斯基的情绪，实际上他自从俄乌战争爆发以后就基本没有正装亮相过。 双方的根本差异在于美国将矿产协议看作谈判的起点，这个项目从经济发展角度来说有益于乌克兰，而且也是将美国利益纳入乌克兰安全框架的一种形式，只是美国方面没有明说。大家想想，美国企业在乌克兰采矿、处理、冶炼，俄罗斯再入侵的时候多少还是会考虑到美国的反应，至少要多一份犹豫吧。泽连斯基到访以前已经公开声明接受这个协议，他到华盛顿不是来继续谈判细节，而是参加签署协议的仪式。从他在白宫的表现看，泽连斯基仍然希望通过矿产协议现在就得到美国对乌克兰未来安全的承诺，双方期待值的不同引发了白宫的戏剧。卢比奥介绍背景的时候也提到了lecture这个词，强度比特朗普跟泽连斯基吵架的时候用到的dictate稍微弱一些，但也还是引导、教训的意思，给美国领导人上课。我想当年毛主席访问莫斯科的时候，不会跟斯大林强调自己写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如何散发出思辨的光辉，更有可能说自己读过斯大林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